忘羡】白头

    秋风乍起，是以清晨的阳光已不似夏日里那般一早上便分外耀眼，只细细碎碎，朦朦胧胧地散落在静室床榻上两束丝丝交缠的乌发上，如此清晰地阐明了何为岁月静好。

    蓝忘机如往常一样，早早便起了床，洗漱完毕，看了看榻上还与周公执棋厮杀的魏无羡，也没开口唤醒他，反而只帮他掖了掖散落的被褥。而后便随手挑了书架上一本书，坐在床榻边的椅上看了起来，不时抬眼检查那人是不是又不老实地帮刚塞好的被子掀开。

    如同往常一样，一直到了巳时，榻上那位才有了要醒的样子，手在床榻上胡乱拍了拍，大抵是发觉了身边之人应是早就起了床，这才愿意掀起了他的尊眼，待视线清明后才懒懒散散地坐起身。

    “魏婴，醒了？”感受到了榻上人的动静，蓝忘机放下了书，走了过来。

    “没有，还没醒......要抱抱蓝二哥哥才醒。”说着便付诸了实际行动，一把抱住了走近之人的腰，把一头乱糟糟的毛发埋进蓝忘机的胸前。

    蓝忘机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好了，抱也抱过了，快些洗漱，早饭是厨房刚蒸好的汤包，我已热好，趁热吃口味较好。”

    世人都道含光君沉默缄言，一句话决计不超十个字，若是听了他这般繁冗的叮嘱，恐怕都得怀疑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含光君。可是在魏无羡面前，蓝忘机总是忍不住也恨不得多说几句，多嘱托几句。

    “而且等会儿还得出门，莫忘了。”

    听到这阵，魏无羡刚起床的迷糊劲儿也过去了，于是便乖乖起来洗漱。

    “嗯，小厨房今儿做的汤包是好吃，果然汤包就是要趁热吃呀！”魏无羡一边嘴里叼着一个咬破了的汤包，一边呜噜呜噜地嘟囔着。

    “魏婴...”

    “食不言，知道了知道了，这么多年了还这么正经，真不愧是个从小的小正经，当个小正经的道侣可真是苦，吃饭还要被念叨...”

    没等蓝忘机说完，魏无羡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一转眼便已摇头晃脑地扯了一长段。

    蓝忘机一抬眉：“苦吗？”

   “嘻嘻，不苦不苦，谁叫我们家含光君生得如此端正好看呢，每天能以这样一张脸朝夕相对，就算被念叨也不觉得苦啦！”

    魏无羡最懂得如何讨好他，便嘴角一转，眦出了一个老大的笑。

    “魏婴，你真是...”

    对着此人，就算是英明伟岸的含光君也总是如此时一般，只得无可奈何地勾出一个浅浅的，没脾气的笑。可笑里，却分明盛满了纵容。

    ......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姑苏城外的一处满是竹林的小丘上。

    其实今天是魏无羡的生辰，蓝忘机请了半日的时景，没去给后辈们授课，陪着魏无羡来到这里。

    这是魏无羡在蓝家住下后每年生辰必得来的一个地方。

    当年魏长泽与藏色散人殒身与夜猎之时，魏无羡还是个心智未熟的孩童，是以也未能将父母好生安葬，就算后来长大成了夷陵老祖，也找不到当年父母的尸骨了。

    便与蓝忘机一同在这竹林之中为他们二位立了个衣冠冢，得以祭拜。

    一阵秋风扫过，将跪在地上的二人的衣摆轻轻掀起。

    “爹，娘，我和蓝湛又来了，没吵着您二位清静吧！今天是儿子生辰，大抵还是要来看看您二位的。这一年儿子过得也很好，蓝湛也对我很好，大家都很好。你们也放心吧。得了，废话也不多说了，省得您二位嫌我烦，看过你们便回去了。”

    说完，便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蓝忘机也随着他磕了下去，确实比他还要郑重万分，待魏无羡抬起了头，他还未起身。魏无羡也不出声，便趁着此时细细端详着他的含光君。

    他觉得自己这一生是幸运的，从小便有个世上顶好顶好的爹娘，娘会教他要记着别人对他的好，不要总记着自己对别人的好，爹就会在一旁看着他们娘俩，一边噙着笑意为他们牵马；后来爹娘没了，却遇到了江叔叔，给他了一个归处，视他如己出，还有最好的阿姐和江澄那小子与他作伴，哪怕是虞夫人，说到底，也是护着他的；后来夷陵老祖恶名远扬，也有温宁、温情以及温氏一众老小对他真情以待；就算最后身死乱葬岗，竟还有个莫玄羽为他献舍，让他得以重返世间，得以重新遇见蓝忘机。

    对，蓝忘机，魏无羡觉得，或许这辈子最幸运的事，莫过于遇见了蓝忘机吧。哪怕前世与他错过，不过幸好，这辈子，他抓住了他，也抓牢了他，一辈子都不会，也不想放手了。

    蓝忘机好半晌终于起了身，似要将自己心底的万分保证都对魏氏夫妇诉尽一般。一起身，便看见魏无羡脸上那分外明亮的笑眼。

    “怎么？”蓝忘机微微颔首，轻声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我的含光君太好了，没人能比他更好了。”

    ......

 

    

    祭拜过了魏氏夫妇，蓝忘机与魏无羡约好傍晚相见的时辰后，便先行回云深不知处去授课了。魏无羡则一转身挤进了人流如潮的闹市中闲逛。

    这一逛不要紧，倒是发现了一位熟人。

    “嘿，金凌！这边这边！诶你躲什么躲，你以为我抓不到你吗？”

    说着便灵巧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将一身金灿灿，眉间一点朱砂，格外显眼的兰陵金氏的小家主揪到了路边一个酒摊上。

    “来来来，我请你喝酒，请你喝酒，干嘛看了我跟见了瘟神一样，好歹我也是你长辈呀。”

    “你别忘自己脸上贴金了，谁要跟你喝酒啊！还请我喝酒呢，花的都是含光君的钱你还好意思说！小心含光君见你喝这么多，又把你抓回云深不知处拘起来！”

    少年剑眉一竖，没好气道。

    “嘿嘿，这不是含光君不在嘛。你今儿怎么来了姑苏了，不会是记得今天是我的生辰，特意来给我庆贺的吧。金凌，我太感动了！”

    “你想太美了吧！我是因为有事来找泽芜君商议的好吗！”

    听着魏无羡没皮没脸的胡扯，特别是看着他凑过来好像要给自己一个紧紧拥抱的姿态，金凌一下就跟被针扎了一般跳了起来，挪出去好远。

    “哎呀，开玩笑开玩笑而已，用得着这样吗？你这么嫌弃我，我很伤心的。”

    魏无羡这才收回臂膀作罢，终于不打算再逗弄小辈了，一张嘴咧得老大，分明没有一丝伤心的样子。

    “不过我这次来，的确有东西带给你。”

见他收了手，金凌这才勉强坐了回去，高声道。

    “就说你是专程来给我庆贺的，还带了礼物来啊。”

    “不是我，是我舅舅。”

    “江澄？”魏无羡怔了一怔。确实是他没想到，江澄竟然会给他带东西。自他重返世间以来已有不少年了，虽说江澄见了他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起码也不似当年一般戾气冲天了，但论回到当年“云梦双杰”一般的样子，倒也不太可能了。

    “干嘛这么难以置信的样子，就是我舅舅。”说着，金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玩意儿。那小玩意似乎还是空心的，递过来的时候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

    魏无羡心里一动，似乎知晓了这是为何物了。

    他接过去，摊开手心，果不其然，那精巧的九瓣莲图样，丝缕分明的紫色吊穗，不是江家的银铃又是何物？连这铃铛晃动的声响也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银铃魏无羡其实从前有过一个的，并且一直配在身上，直到，直到......

    后来重返世间，见了江澄躲还来不及，谁还会凑上前找死问他要这个铃铛呢？

    看着这铃铛，魏无羡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低下头，手掌抵着额，轻轻笑了一声：“呵，江澄这个...欠揍的东西...”

    

    仿佛是这个铃铛勾断了魏无羡的某个心弦，他抬起头，忽然很想做一件事，并且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如兰。”

    魏无羡轻轻唤道这个名字，脸上敛去了往日的嬉笑，也不是严肃，只剩下了平静。

    金凌浑身一震，叫出了声：“你干嘛突然这么叫我！我警告你别这么叫我！这名字，这名字太...”

    魏无羡一爪子按住躁动的金凌，往常的没正形又露了出来，仿佛刚才的神情从没出现过一样。

    他笑道：“干嘛干嘛，不就一个名字吗，好啦以后不这么叫你便是，金宗主。”

    金凌看着他的笑脸，却莫名安分了下来。

    “好啦，跟你聊也聊这么久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们家含光君得急了。我走了啊，自己小心！”说着便胡乱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没走几步，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魏无羡转过身去，道：“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金凌站在原地，扭捏了好一会儿，方才蚊子似的小声得不能再小声地说了句，

    “舅，舅舅...生辰，生辰快乐...”

    很轻，但足够魏无羡听到了。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看到阿姐看着灶上炖着的一锅莲藕排骨汤，莞尔道：“阿羡今天几岁啦？”；看到阿姐身穿一身正红喜服，比天下所有人都要耀眼，回首问他：“阿羡，我这一身，好不好看？”；看到阿姐抱着一个唇红齿白的新生儿，抬首笑问他：“阿羡，这是你外甥，你给他起个字好不好？”“那就叫如兰吧！”“如兰，好啊，就叫如兰。”

    如兰....

    魏无羡抬了抬头，隐去眼里的泪意，这才直视着金凌，一笑：“好啦大外甥，你舅舅我听到了！”

    也不等金凌回话，便自顾自转回了身，摆了摆手，一边大声道，

    “回去替我问江澄那小子好好，顺便关心一下他这个万年独身到底何时才能找到命定之人！我听说上次又有两家仙子拒绝了他？”

    “喂！不许你这么说我舅舅！”

    .........

 

    到了云深不知处，魏无羡估摸着时辰，先去了学堂，发现蓝忘机已不在那儿了，回了静室，也不见他身影。

    “魏前辈可是在找含光君？”

    “是啊思追，你们这么早便下学了吗？我记得往常都要晚一点的呀。”

    蓝思追笑道：“往常是要晚一点的，可今日含光君说因是魏前辈您生辰，他要早做准备，便提前给我们下学了。”

    “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在小厨房看见含光君了，魏前辈可去那儿瞧瞧。”

 

    果然，魏无羡刚走近小厨房，便闻到了一股子辣油花椒的香味。除了蓝忘机，又有谁还会在这口味清淡到令人发指的云深不知处为他魏无羡这个天生嗜辣的云梦人开小灶呢？

    走进厨房，便看到蓝忘机忙活在一片炊烟袅娜之中。

    但就算是下厨做饭，含光君也别有一番风姿绰约。魏无羡这么想到。

    桌上其实已经做好了几盘菜了，所以没有等多久，蓝忘机便全忙活完了，于是魏无羡便与他一同端着菜盘子回到静室。

    一坐上桌，魏无羡便将自己的魔抓伸向了那一片清一色晃眼的红色中，嚼了起来，一边道：“含光君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我尝着比山下那家菜馆子做得都要好了！”

    “好吃，便多吃些。”蓝忘机柔声道，一边从身后的盒子里拿出两坛酒来。

    “是天子笑！果然还是蓝二哥哥最懂我！诶，你说要是以后我们归隐了，其实也不必躲到那深山老林去，就随便找个人不多的小镇，开个酒家，你掌勺，我招呼客人，生意一定很好！”

    魏无羡起开酒塞，一下便灌了一大口。

    “嗯，好。”

    蓝忘机看着他，仔细想了想这样的日子，觉得也未尝不可。

    “跟你开玩笑的，我们家含光君菜做得这么好吃，我才不舍得让别人尝呢！”

 

    一直到了晚上星子稀松，月亮高挂之时，魏无羡和蓝忘机才整理好饭桌，打算就寝。

    如同往常一样，蓝忘机将魏无羡引到椅子前坐下，散开他的发带，替他梳发。这是蓝忘机几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他很喜欢就这么静静地，替他的魏婴，整理那一头青丝。

    可突然间，他梳发的手却停了下来。

    “魏婴，你有白头发了。”蓝忘机摸了摸魏无羡的头顶，轻声道。

    “蓝二哥哥呀，莫不是嫌夷陵老祖老了不成？”魏无羡转过头去，挑起一边嘴角，开玩笑道。

    “怎会？你老了，我便也陪着你一起老。”

    “呸呸呸，我们家含光君风华正茂，谁说他老我就跟他急！”

    魏无羡缓缓凑上前，抱住蓝湛，没收紧臂弯，却分明让人觉得他抱得分外紧，

    “羡羡也不会老，你忘了吗含光君，羡羡今年才三岁呢...”

    蓝湛侧首看了看怀中人的鬓角，浅浅一笑。

    是了，他的魏婴永远也不会老，永远都是记忆中那个眉角飞扬，桀骜洒脱的潇洒少年郎。

    魏婴，魏婴...

    蓝湛闭上了眼，缓缓收紧了臂膀。

 

    没事，蓝二哥哥，我们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都会抓紧你的手......

    

    窗外，秋风过，屋里，烛影轻曳，烛光映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如此清晰地阐明了，何为，岁月静好。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羡羡四岁生日快乐！永远都是那个风光明媚耀眼的少年！